古鲁吉：光芒万丈的太阳

普尚·S. 艾扬格(Prashant S Iyengar)

我今天站在这里，不仅是他的儿子，他的学生，不仅是瑜伽学生，也是个普通人。作为他的孩子，我们自从懂事，开始有记忆，或者说有记忆保持的能力之后，就一直跟随他左右。那时候他还一点名气也没有。就像父母说，我们看着孩子从襁褓中一天天地长大，我可以说，我目睹了他毫无名气，无人知晓的岁月。对于我们来说，他只是个普通人。普通人并不意味着平庸。我们看着他从那时一路走来。后来他走到了聚光灯下，开始被人们知晓、认可，乃至举世闻名，成为名人，传奇人物。

所以，可以说作为他的子女，我们是看着他从起初那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走来的。我必须要承认的是，他在那个时候就有一些朋友；从我记事开始，他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就有一些朋友，一直到他们去世前仍然保持着联系。他和朋友之间的关系始终没有改变。比如说，就连普纳集市上的商贩，他们在他仍不为人所知时就认识他了。对他们而言，他只是一个主顾，但是，直到他们去世前，他仍和他们保持着联系，这种关系一点也没有改变。当他不再是普通人的时候，他们仍然还是普通人，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没变过。

他认识“德干女王”（连接普纳和孟买的印度火车）的餐车工人。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开始，他每个周末都乘坐“德干女王”去孟买。他从不知名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些人，直到1988年他上一次乘坐“德干女王”去孟买，仍然和他们保持着同样的关系。所以说，他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始终如一。

银行职员、小商贩、店员、杂货店老板——他和他们之间始终维持着同样的关系，这不得不令人称叹。通常来讲，一个人成为名人之后，便会心生傲慢。如果有故人经过身旁，他们通常会装作没有看见。这是名人典型的特点：目中无人。而他呢，如果别人没看见他，而他看见别人了，那么，“你好！”他不等别人先说“你好！”他自己走上前去打招呼，成为名人以后仍是这样。

从一名普通人开始，他走向聚光灯下，开始为人所知，声名鹊起，但是他和故人之间的关系一点儿都没有变。

从一名普通人开始，他走向聚光灯下，开始为人所知，声名鹊起，但是他和故人之间的关系一点儿都没有变。普纳所在的经度的太阳赋予我们独特的气候条件；但是同样的经度在中国，在俄罗斯，在同样的当地时间，气候条件迥异。在我们这里，太阳安静地照耀着大地，而在同样的经度，你去中国、俄罗斯、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看看，情况完全不同。尽管太阳是同一个太阳，接收阳光的人在不同的地区。古鲁吉亦如此，人们的定位不同，认知也不同。古鲁吉是同一个古鲁吉，就像1.5亿公里之外的太阳，散发出1000万度的温度。

不是所有人都以相同的眼光看待，不是所有人都会同样看待太阳。对于一些国家的一些人来说，太阳是受欢迎的。而在令一些国家，人们完全不喜欢太阳。而太阳就是太阳。古鲁吉亦如此。他就像一颗星星，每个人都能看到他。他不是普通人，所以每个人都能看到他，而不同的人对他有不同的认识。他们对他有不同的理解，不同的评价，但是，他是同一个古鲁吉。他没有改变。

我看过他和我们——他的儿女相处，我看过他和他的侄子、侄女、叔叔等第一、第二、第三层亲属关系的亲戚相处。同样的，他还和各个层次的人相处，和各个年龄层的亲人相处。甚至今天，他还和我们家最小的孩子相处，从他的曾孙和曾孙女，从拉赫威（Raghave）和萨维卡（Satvika），到我们家年纪最大的人，所有那些比他年龄还大的人，他都能同样愉快地相处。他能够在每一种关系中找到自己合适的定位——无论是家里，还是他所处的社会环境中。这是非常了不起的！

作为儿女，我们对他怀有儿女的爱。自然地，他的侄子们对他怀有另一种爱，对叔叔的爱。他的兄弟姐妹对他怀有兄弟姐妹的爱。尽管他的地位与昔日不同了，这些爱没有变。就我所知，所感受到的，他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就开始变化了。一切都变了，但是对于他周围的人来说，他并没有变。对家人、兄弟姐妹、侄女、侄子，他都没有变。

正如我所说，我在这里是一名学生。我对他有学生的景仰。就像对于我，你们有你们的评价，我也有我自己的评价。作为他的学生，我有我的评价；作为瑜伽的学生，我也有我的评价。作为一名普通人，我也有我的评价。通常来说，普通人有自由表达观点的权力。普通人可以表达对任何人的看法，尤其是对世界上大人物的看法。普通人有资格批评任何人，评价任何人，即便是大人物，杰出人物。普通人拥有这样的权力。这是普通人的典型特质，普通人最是能够从微观的角度看到大人物身上的缺点。作为一名普通人，我就是这样做的！即便我是他的儿子，我也是用普通人的眼光批判地看待他。

现在，正如我所说，你们大多数人都是他的学生，都从学生的角度仰视他。对于他，你们有你们自身的体验和评价。我和你们一样也在审视他。我是他的儿子，我是他的学生，我也是瑜伽的学生，我还从一个普通人的角度来看他，他的方方面面都真的令人钦佩。

他知道，有些人尊重他、喜欢他、崇敬他。他也清楚，有些人不喜欢他，讨厌他，对他怀有嫉妒和怨恨。显然，这是大人物不得不面对的事实。你我都是普通人，我们不需要面对世界的敌意，但大人物同时还要面对世界的敌意。他不得不攻克这一切。但是他从未曾报复。

我们通常都秉持着这样的理论：以眼还眼，以牙还牙。拿我自己来说吧，如果有人念我的好，我不一定念他的好。如果有人念我的不好，我不一定念他的不好。

我的这个观念来源于瑜伽学习。如果我对某人好，他对我也好，那我顽皮的本性就会驱使我去看看他如何对待别人。是的，他对我好，他对我不好，但是，这个人对别人好不好呢？

我这种顽皮的本性来自于瑜伽心理学的学习。如果有人念我的不好，那么我不会念他的不好。这种顽皮的本性告诉我去看看这个人对待另一个人如何，而那个人对待他人如何，因为通常而言，一个人不会对全世界都不好。可能他对某些人不好，而对另一些人很好。所以我们必须要有这样的观念。

古鲁吉也遇到过和他敌对的人。他的一些学生，用我们本地话说，“他们成了他的查姆查（chamchas，谄媚的人）。”他的门徒、学生，变成了谄媚的人。他不得不应付这些与他为敌的人，他们批评他，有失公允地批评，刻薄地批评。然而他并没有报复。他对他们完全不怀有任何怨恨。他知道，这个人不喜欢我，这个人讨厌我，这个人挑剔我，但是他还是那个样子。就像太阳一样。有些人喜欢太阳，有些人讨厌太阳，但是太阳不会躲到云层后面去。太阳不会仅仅因为你讨厌他，他就躲到云层后面。太阳仍在原地，始终不变。他对所有人一视同仁。

他就像太阳一样。有些人喜欢太阳，有些人讨厌太阳，但是太阳不会仅仅因为你讨厌他，他就躲到云层后面。太阳仍在原地，始终不变。他对所有人一视同仁。

他和各个社会阶层的人打交道。我跟你们说，他就连各个车站的一些行李员都认识。他和他们有私交。我们在火车站不会遇到任何麻烦。行李员会主动来找我们。“Ah, aap Iyengar ke ladkey hai, aap Iyengar ke family ke hai” (“您是艾扬格的儿子；您是艾扬格的家人。”)他们会帮我们搬行李。他们会对我们讲，他和他们四五十年代初就认识了，一直到七八十年代还保持着关系呢。能做到这一点是非常了不起的。他谁都没有忘。

他和各个社会阶层、各个经济阶层的人打交道。他过去的情况你们都听说过——小疯帽；印度人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都叫他小疯帽。后来他成为了世界知名人士。他经历过不同的社会阶层，不同的经济阶层，但是他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始终如一的。最初，人们叫他Anna；后来，普纳的人们开始叫他Annasaheb（尊称）。店员、商贩们叫他Anna，然后也开始叫他Annasaheb（尊称）了。他和世界上很多名人不一样，他们成名之后就不会再坐电动三轮车了。他们不会搭乘公交车。他们出行有自己的私人直升飞机，自己的车队。而他不会这样。

从前我都给他叫电动三轮车，直到1989年他最后一次去孟买。我给他叫来电动三轮车，送他去火车站。他从不介意搭乘公共交通工具，从没有半点犹疑，因为他清楚，人们对他的认可等等都是一种身份限定。

我可以穿像古鲁吉一样的衣服，我可以模仿古鲁吉，但这并不能让我成为古鲁吉。他清楚，无论他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，都是一种身份限定。本质上，他并不是那种身份限定。本质上，他并不是世界知名人士。说他是全世界著名的瑜伽行者，最伟大的瑜伽行者，等等等等，这不过是他的外壳。这些都是身份限定，而本质上，他还是他。

他走进家门的时候就不再是瑜伽大师。他在家就是家长，是父亲，是一家之主。

除了一名父亲，大家都知道，他在生命中还有很多别的角色。他是一名瑜伽教师，是世界瑜伽运动的创始人，在这个领域他有好几种身份，但是本质上，他还是他。他穿上这些外衣，就是瑜伽大师B.K.S.艾扬格，就是先生，就是教师，就是父亲。

五十年代初的时候，我们见过古鲁吉的朋友，那时候他还默默无闻，人们叫他小疯帽，他的朋友们也问他，为什么你没有工作呀？为什么你不挣钱养家呢？那些朋友过去常常来找他打牌。他的朋友们都上班，周末休息。他们周末会来找他出去逛逛。他不会说，“不行不行，我现在没有时间。”他的朋友什么时候来找他，他都有空接待。他们始终是他的朋友，直到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口气耗尽。他们都走在了他的前面。但是，从早年他总是有空陪他们开始，一直到他们离世，他对他们始终没有变过。我们看到过他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。他17岁的时候就来到普纳了。所以他认识一些人，一些朋友，后来一直和他们保持着同样的关系，尽管他们之中有一些人伏在他的脚下，尊他为老师，为古鲁，他仍然和从前一样，因为他仍然视他们为朋友。后来他成了大人物，名人，世界知名人士，或者说伟大的瑜伽大师，但是他和他的朋友们仍然保持着三十年代、四十年代、五十年代时的关系。这种关系在七十年代、八十年代、九十年代，直到二十一世纪都没有变过。

我们每个人都有本性。我们都有种姓、阶级、信仰、性别、地位等等，但是当你在酣睡时分，无梦无扰，我们没有信仰，没有性别，没有地位，没有身形，没有条件，我们只有本质的状态，那就是我们。我们在尘世生活中脱离了那种状态。

我们都有种姓、阶级、信仰、性别、地位、身形，想象一下剥去这一切。现在你变得虚无了吗？我们没有虚无。他知道，这才是他的本性，他了解自己的本性，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和与他敌对的人、挑衅他的人、谄媚的人、吹毛求疵的人相处，因为这一切都是针对他外在的那一层而来的。

如果有人敌对，那是来自于外层，如果有人挑衅，那是外层，如果有人认可他，赞誉他，尊重他，那也是针对他的外层。

本质上，作为瑜伽追寻者，他领悟到，本质上这一切都是虚无的。本质上，我们是无形的，并非表象的。没有特征，没有属性。由于这种本性，他可以和任何人相处。

像我们，作为他的孩子、他的学生，我们对他心有崇敬。但是他的曾孙对他没有任何崇敬之心，他也能和他们沟通的很好。他并不希望他们崇敬他。

事实上，他并不希望任何人对他心怀崇敬。是否崇敬，取决于你自己。他与周遭的世界相处时，并不认为自己是B.K.S.艾扬格，也不是瑜伽大师B.K.S.艾扬格。

世界上的大人物——尘世之人眼中的大人物，会失去重心，而拥有哲学思想的人不会失去重心。他们不会失去北极星，从而看不到这样的现实：我是本体，我不是表象。这个世界因为我的表象属性而认可我，但我绝非表象，我是本体。

听起来像是有点夸张，但是从火车站的苦力， 到邮递员、百货商店的销售员，古鲁吉对谁都是一样的，直到他成名后仍然是这样。

我要把我所了解的他方方面面都讲清楚，批判地观察——像普通人一样。我跳出了他的儿子、他的学生这个框架。站在一个普通人的角度，我有权力批评任何人，尤其是大人物。我批判地观察，批判地评价，不过在他身上，我始终找不到任何可以批评的地方。这才是他真正伟大之处。

嗯，能做他的孩子我们感到非常自豪，这是我今天唯一能够说的。所讲的是即场发言，就让我在这里结束吧，谢谢大家。

（2014年8月30日，普尚先生在拉玛玛妮艾扬格瑜伽纪念学院的悼词）